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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二】今夜之夜不可留(1)

新年开新坑

是社会人a(25)x茶道小少爷n(19)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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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有一半沉进海平线里时,最后一班游轮刚好抵达港口。轰鸣声惊动了不少海鸥,白鸟纷纷扇动翅膀起飞,与海浪声一起划破长空。从遥远的四国海岸刮到海上再刮到岛上的风迎面吹来,只穿着一身和服和木屐的二宫再年轻也抵挡不过冬天的海风,收紧了衣衿打了个哆嗦。冬天的气息俨然降临,只是成日待在家里的他如今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然也不会不听劝阻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物就出门。到了这个季节,本身就令人畏惧的大海看起来更加可怕无情,仿佛随时都可能将什么卷进之中去然后吞没;游船一样,渔船一样,翱翔在海面之上的飞鸟也一样。自己也一样。


二宫从河堤上跳下来,硬邦邦的木屐咯噔一下砸在地上,震得本就因为久坐而隐隐作痛的脚更加知觉失走。风从赤裸的脚踝和衣裾之间灌进单薄的衣服里直接贴紧皮肤,叫先前在教室昏昏欲睡的二宫总算清醒了些。今天的衣服是藏青色的,再多胡闹一些也不会留下肉眼可见的痕迹,父亲就不会责怪他,负责洗衣服的山田阿姨也会包庇他。可和服真烦琐,尤其是长长的衣袖,小时候还总是因为穿着和服没办法跟同龄人一起玩。如今大家纷纷长大,仍然总是身穿一袭让人敬畏得无法接近的和服的二宫也就理所当然地不再和其他普通人有什么交集,虽说他不需要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会在意。他用每天五百元的零花钱在回家的街口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波子汽水。以前总是见到同龄人买波子汽水之后把瓶子带回家去摆着,可是唯独他不能,因为父亲不会允许自己的舌头去品尝这些不入流的饮料;这么想着,他站在大大的自动售货机后熟练地打开波子汽水,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遗憾的是他始终不知道怎么把弹珠从瓶子里取出来,也就没有办法收藏他偷偷喝过那么多次的波子汽水。可偷喝的次数太多了,二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真正喜欢汽水的味道还是只是为了满足延迟到来的叛逆期所渴望的那一点成就感。他想如果将来离开这里自己生活,要在住的地方摆一瓶波子汽水的玻璃瓶。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愿望啊,可也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实现。


山坡下依旧能看到停靠着游轮的港口,游客陆陆续续从那之上下来,叫海鸥们始终在半空中盘旋不得降落。橙红色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在同样被染成橙红色的海中,终于他在太阳彻底消失夜幕正式降临之前把饮料喝完,不知何去何从的玻璃瓶被小心翼翼放在垃圾箱边上,孤零零,在没什么人经过的生着竹子和掉了一半叶子的树木的小径上显得有些突兀。父亲只允许他在傍晚到天黑这段时间外出——到了冬天,傍晚日落的时间似乎缩短了不少,没一会儿就天黑了,所以二宫一点儿也不喜欢冬天;又或许时间变短这个理论只是不想回教室去的心理作用罢了,毕竟他也没有学过天文地理。虽说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如此,二宫甚至已经对自己身上时不时产生的负面情绪感到麻木了,但是看到不远处涌上岸来的相对之下有些嘈杂的旅游团还是有些心生感触。再过一个小时不到,这艘游船又要搭载游客开往对面,然后明天一早再回到这儿来。二宫想,如果开走船的人是自己,那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吧,就算有可能会沉进大海里。


小岛上平时都很安静,唯独有游客的地方比较聒噪——自己家里开的旅馆就是其中之一。虽说小岛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但游轮却每天都在接送各种各样的游客往返,倒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些人会喜欢来这样一个交通不便利也没什么名胜的地方玩。二宫从没离开过岛,只能通过观察往来岛屿的陌生面孔推测日本究竟有多少人;但是出嫁了的姐姐写信告诉过他,在遥远的东京其实人要比想象中多得多,是和小岛不在一个层次上的繁华,是凭空想象不出来的,不亲自去一回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二宫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但这个年纪当然也会对未知的东西抱有期待和幻想,更何况所谓不喜欢热闹也许只是为环境所迫。他不知道一艘船上有多少人来自岛根多少人来自鸟取又有多少人来自像在天边一样遥远的东京,只认得那些从小岛上出去又回来的熟悉面孔——但也只是他单方面认识。虽说岛屿小,居住在岛上的人也不多,但不怎么出门的二宫刚好也不爱和人说话,再加上父亲管教得严平时能见到的只有佣人阿姨和老师,也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他摸了摸自己喝完汽水以后还有些甜味的嘴唇,也不知道这一张嘴已经有多久没和别人开口说过话了。


回去的路上有一段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以前听母亲说这条路的年纪比二宫自己都还要大,小时候似乎就总是带他来这附近玩耍,嫩嫩的脚掌踩在鹅卵石上疼得叫他总是想躲,母亲就笑着抱他坐在一旁的老榕树底下揉着他的脚丫子说,长大了就不会觉得痛了。在这个家庭中回忆很多,但关于母亲的他都记得尤其清楚,包括她去世的那个夜晚。几年前一次台风把老榕树刮倒了。明明是一株成年人双手环起来才能抱得住的大树,暴风吹来却说倒就倒。如今那处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根,覆盖上了年复一年往上生的杂草。上了年纪的鹅卵石小路,终究也变得无人问津。木屐踩在石头上不太好走路,又发出刺耳的声响,二宫加快了步伐踱过去,却又不想那么快就穿过这条路回到家里。


夕阳却在催促他赶紧离开,离开这片被赤红色的暖光笼罩的大地,柔软的海洋,和与自己无关的喧闹的人群。漫无目的的飞鸟在岛上的空中盘旋,打在它们身上的夕阳渐渐地也昏暗下来。海浪的声音随着前进的步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小时候在海边母亲递给他一个海螺,说从里面可以听到大海的声音。当时二宫信以为真,小心翼翼把它在柜子里封存好,生怕海洋的声音从里面漏走。直到母亲去世以后打开它,藏不住的海声果然已经溜得一干二净了。


回家的时候父亲在接待客人——还在玄关时二宫就听出来了,屋里的动静一定是又来了许多客人。二宫粗略一看,大概不超过十个人,听说是什么公司的团建活动,要在岛上停留一周左右。他还在侧耳静听这些人的口音判断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就被阿姨催促着赶紧进屋去整理整理,说是父亲要求他一会儿给客人作茶道表演。山田阿姨看着他的模样埋怨道,衣服因为外出又乱了,头发也不整齐了,手心也出了汗,要赶紧收拾收拾,不然一会儿老爷又要生气,也许过后几天就不让小少爷出门了。


“怎么又来了……”二宫小声嘀咕,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互相搓了搓,仿佛上个月作表演之后因为动作有疏漏而被罚打的手心还隐隐作痛。他踢掉木屐,待阿姨替他摆放整齐以后跟着她进屋里去。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真冷,他忍不住想。


走进屋里阿姨苦口婆心地说老爷这也是为了你好小少爷就不要不情愿啦。二宫嘴上嗯嗯嗯地答应着,一面正坐着任由她替自己整理着装一面探出头去看楼上带客人下榻的父亲,看着人头涌动的二楼舔了舔嘴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汽水的甜味已经消散了。他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每天旅店来来回回这么多客人也从来没什么交集,父亲也都不让自己过多干涉旅店的事。阿姨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温声细语地说,今天小少爷身上也是香香的呢,是滋贺送过来的朝宫茶的味道罢。前些日子才有老爷的友人远道而来,送来不少名贵的茶叶,没想到今天老爷就让先生在课堂上用到了。老爷对小少爷的修习真的十分上心呀。


二宫低着头答应道,是这样嘛。他不太敢正视阿姨,因为知道此时她一定是一副祥和又温柔的笑脸,脸上的褶子都挤起来那种——叫他觉得自己内心那一点点叛逆的火苗都充满了罪恶感。他生活的环境就是如此,人人都以最大的期望关照他,方式或激进或温和。母亲离开以后,作为替代母亲照顾自己的角色,阿姨也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早就超出了佣人的范畴。她细心而缓慢地帮他整理好藏青色的和服时,二宫听到楼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阿姨将叠好的帛纱塞进他腰带间,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促他进屋。


虽然已经练习了快十年,但每每面对陌生客人时二宫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他在水屋的拉门后正坐好,摆整齐面前的茶具,深吸一口气,接着关上拉门,在隔绝了光线的隔间内闭上眼睛。他想,山田阿姨真厉害,那确实是朝宫茶没错,产地在滋贺县信乐町,海拔很高温差大所以香味很出众,这句话是二宫在茶叶的包装上看到的,在父亲和自己讲道理听不进去发呆的时候;虽然他已经闻不出来哪里特别了。他刚刚换上足袋的脚有些冷,可渐渐被正坐的姿势压得没什么感觉。今天他感觉格外的疲惫,不知道是因为上了一天的课还是因为一早起来被父亲骂了一顿……


啊,这么想来,今日也并没有什么发生特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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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有趣或有意义肯定是算不上的;团建活动只是上司一时兴起想出的出门玩乐的噱头罢了。不知为什么也在名单内的相叶雅纪全程总觉得自己有些和大家格格不入,平时玩在一起的依旧玩在一起,平时不交流的到了这时反而更不会交流。他自认本身不是什么沉闷的家伙,可不太愿意装出奉承的样子和上司交流,也就把自己归结为了活动中帮离开的大家看包这样的角色。


因此在旅馆分配房间时被想和暧昧对象住一间房的女同事强行安排到单人间的时候倒让他觉得松了一口气,还凑巧收获一份不小的人情。他在房间里安置下来以后才后知后觉得发现,这件传统旅店环境还是非常不错的,空间不小装修也很是精致,就算是单纯的度假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相叶心想,这一周时间果然还是应该好好享受啊,再怎么样都比坐在办公室当码农要强多了。


粗略收拾了一下他被这间屋子的佣人叫下楼去,说是要进行旅店特色之一的茶道表演。虽然大家都对传统文化并没有多浓厚的兴趣,但是爱热闹的上司总对各种团体活动都有着不可言说的兴趣,大家便也都人云亦云地跟着一起去了。他们在意外宽敞的房间里按佣人的安排坐下,上司坐在第一位,相叶昏头转向地坐在了第二位。紧接着扭头看佣人将其他人的座位安排好,有些紧张地正坐起来。身旁的上司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方面的礼数,随意地跪坐着拍下端庄大气的房间,又把手机放在身旁,估计是想一会儿开始以后再拍几张照上传sns吧。相叶总觉得这样不太好,因此连手机都没有带下楼——可佣人也从始至终只是微笑,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或意见。说是茶道表演,也许上司只是对作表演的漂亮小姑娘感兴趣罢了——相叶这么想着却始终兴致缺缺,坐在这个位置总感觉有些不舒服,不知是因为身旁的上司还是因为端正的坐姿,让他觉得连空气都不那么利于呼吸。


茶室内总算平静下来。房间角落水屋拉门缓缓地被从里面拉开,端坐在之中的点茶师端着茶具起身走进来,身着一袭深色的和服步履端正地走近,接着在面前不足三米处坐好,将手中的物品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放下,接着又起身到先前走出来的地方端出建水,同样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地平放在跪坐的位置旁边。


他从始至终没有抬起头,以至于一直盯着他藏青色的和服腰带边上那张帛纱并猜测它的用途的相叶直到听到身旁的上司的手机快门声和轻飘飘的一声抱怨以后,才发现这位点茶师并不是他们想象中抹着脂粉举止娴淑的小姑娘。他抬起头看着正坐在右前方的少年,无论是鬓角还是发尾还是刘海都修剪得极其恰到好处的头发之下,是姣好却不失英气的面容,由于始终低着头竟都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相叶坐直了身子,深吸了一口气。少年抽出他在意的那块茶色的帛纱,白净而有点孩子气的手指将看起来就十分顺滑的帛纱捋顺,交错着手指将其折叠成特殊的样式,擦拭着在座的所有人都没法精准地叫出名字来的茶道用具,手指轻盈地触碰着丝绸,毫无任何多余的动作,就连陶瓷容器触碰地面都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相叶还是第一次完整地接触到茶道,与电视上播出的分解动作或是剧中插入的一些碎片截然不同;一双手在面前不紧不慢、行云流水而毫无瑕疵地流转在竹与陶瓷制成的器具间,好像在释放让时间与空气的流动都一起变得缓慢的魔法。而整齐地正坐着的少年颔着头,紧闭着的嘴唇好似在控制自己的气息,随视线一同往手中的茶筅中输送过去,注入生气和灵魂。眼看着少年将热水倒进碗中,从和服冗长的衣袖中伸出白净的手腕,抓起竹制的茶筅在茶碗中通透清澈的热水中沾了沾,又抬起;再伸下去沾一点,再扬起手臂,过于讲究和规矩的程序让人很难想象毫无差错地做出这一系列动作的竟是一位看上去比自己要小上不少的少年。


正是看不出想法的表情,更叫人想要猜测此时正坐在中央仿佛倒转了时代的少年心中究竟想着什么。作为在座所有人目光的焦点的他却仿佛置身事外,全神贯注地专注着手中繁琐而缓慢的动作——或许是茶道的特点之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缓慢得每一眨眼就要定格一次——指尖压着帛纱抚过也好,挑起纤细得竹制茶杓的姿态也罢,每一帧都像要用上赏一幅画那么漫长的时间一般。


先前只是粗略地了解过、并没有产生多大的兴趣便坐在这里的相叶多少变得有些坐立不安——想过茶道是端庄正式的,没想到近距离接触以后是这样叫人移不开视线,以至于让穿着随便脸都没洗的相叶感觉坐在这里有些惭愧。只不过似乎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他这样的觉悟——上司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凑过去问了一句:“小兄弟,好了没呀,能不能快点?“


一旁的同事们被上司这句话逗得笑了起来,先前沉寂的和室里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少年没有说话,用茶杓舀出茶粉的动作似乎顿了顿,一小片粉末洒在了茶碗外,但细碎的粉末散落在深色的茶盘里很不明显,好像并没有被人发现。


看在眼里地相叶紧闭着嘴大气也不敢出,好在身旁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终于消失,他看到少年好像抬起了眼睛看了一眼什么,大概是自己这边的方向,但看不清楚也或许不是。


相叶更加坐立不安了。


即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加快点茶的速度,反而更加不紧不慢地将壶中的水灌入茶碗中,小心翼翼地放回去,接着抓起茶筅在逐渐被染上绿色的茶水中调搅起来。绿色的粉末被快速地搅开,水面浮起一层泡沫,接着他将茶碗正面转过来,咯噔一声,放在上司身前。


一套完整的点茶程序结束,他的双手如释重负地压在跪坐着的大腿上,深呼了一口气。谁知早等得不耐烦的上司端起茶碗来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空出的茶碗咣当一声放回水壶边上,问道:“怎么只泡了一杯,大家的呢?“


少年愣住了,慌忙端起茶碗有些不知所措。相叶见状也有点不知所措,恍然想起了什么,向上司解释道,轮饮是要大家一起传着品一碗茶的。上司摸了摸后脑勺毫无歉意地说,那一开始怎么没人告诉我呢!


少年收回茶碗说道:“没关系,就单饮吧,没有事先说明是我不好。”


说着他又将热水倒入碗中,重复先前的动作,可似乎比之前紧促了一些。上司摆了摆手说:“这样重复这么多次太慢啦小兄弟——要不剩下的大家就传着喝一碗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喝的东西——”


相叶看着始终面无表情的少年抿了抿嘴,加快了动作搅动着茶筅,好像想要快点结束这场被莫名其妙搞砸的茶道表演;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上司却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浑然不觉,重新拿起手机刷起了sns,把没关音效的键盘敲得啪啪响。


这回他很快泡好了一碗茶,同样是浓郁的散发着香味的绿茶,但好像和之前那一碗有些说不清的差别。他端着转到正面的茶碗走过来,在相叶身前坐下,抬起眼睛正好和他目光交汇在一起,接着举起茶碗递给了他。不知为什么相叶突然感觉心跳重了一拍,双手接过茶碗,也想不起什么茶道礼仪,浅浅地尝了一口便把茶碗递给下一个人。


回到茶具面前重新端坐下来的点茶师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想法的表情——只不过紧紧闭着的嘴弧度有了些变化。相叶嘴里的茶味缓缓开始回甘,香气溢满了只有仅仅一口茶停留的口腔;他想,这才不是什么不好喝的东西。这是绝无仅有的、无论重复多少次也不会重现的、只在这一秒存在的一杯茶呀。饱受茶道文化熏陶的点茶师,此刻一定也是这样不可多得的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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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整座小岛似乎都陷入了寂静。交通不怎么发达的小岛车子也不多,环岛的电车来来回回只有几班,连路灯都少得可怜。同行的同事们大多都呆在房间没有出门,相叶也只在周边晃了几圈就躺回了房间里。旅店离海边虽然有一段距离,但实际也就步行十几分钟,他总有种能够听到海浪声的错觉。也许是从神奇海螺里传来的也说不定,他想。静谧的环境与老旧的装修氛围相得益彰,让刚从繁华都市脱身不足一日的相叶雅纪都不由得放松了心情。屋子后是日式庭院,小池子周围种着花花草草以及形状各异的盆栽,不大的水池正好装下月亮的倒影,仿佛隔着一扇窗都能闻到花草的香气。这间屋子虽小,却处处精致,无论是格调还是氛围都无可挑剔,茶道世家果真不是浪得虚名。


老式旅店的狭小浴室在夜间总是人满为患,相叶直到深夜才终于洗上了澡。浴室在一楼,回房间前他顺便到厅堂的自动售货机去买了瓶乌龙茶,回头想了想,在以茶道闻名的旅店买瓶装速饮乌龙茶——总觉得有些不合逻辑啊。于是他又阴差阳错地买了一瓶果汁;两只手抓着不同的饮料,到头来还是喝了乌龙茶。


他仍然记得今天那杯茶的味道,虽然仅仅只有一小口而已。对茶道一窍不通的相叶当然尝不出那是什么品种的茶,不过就算知道了,没有像点茶师那样的手法,一定也还原不出那样的口味来。他想不起最后点茶师是如何退场的了,总之上司一定也没有去和他道歉。相叶不禁有些在意起来,最后正坐在面前给自己端茶时他的眼神里好像有许多想传达的话——但也许只是情绪过度膨胀的自己的过度解读罢了。


从厅堂穿过走廊到楼梯,途中经过好几个房间,这个点仍然有两间房亮着灯,不过一楼的房间倒都不是提供给客人住的,应该是经营旅店的这家人自己的房间吧。尽头的纸门只拉上了半截,透出光线照在昏暗的走廊上,实在是有些引人注意,途经的相叶下意识地往里看了一眼,却恰好和正在往外走的什么人对上了视线。他定睛一看,竟是今天那位年轻的点茶师。


他似乎也很惊讶在这里碰到了自己——虽然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认出了相叶。他看到点茶的少年仍然穿着今天那一身藏青色的和服,只不过腰带和领口都有些凌乱;他身后的房间里空无一人,又或许是已经离开,他的眼睛有点红,意识到相叶在看他,有些慌忙地低下头,微微鞠躬。


相叶对他说:“晚上好。”


他也目光躲闪着说晚上好,很冷似的把手缩进了衣袖里,直起了身子。


相叶回想起点茶时他一声不出的正经模样和自己正坐姿势都不标准的拙样形成的鲜明对比,莫名地有些紧张,说:“今天真是抱歉……”


少年终于抬起头,眨了眨眼说:“嗯?”


“茶道表演的时候,前辈太失礼了,真的很抱歉。”相叶说着又低下头鞠躬,起身后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啊啊……不必道歉。倒是我才应该谢谢您……。”他摆了摆手说,目光交汇了没几秒又开始躲闪,和做茶时候浑身散发出的慑人的气场有好大的落差,倒让相叶觉得松了一口气,和他的交流比想象中要轻松得多了。


他举起手中没有喝过的果汁递给他:“那也谢谢你给我泡茶……第一次见识到茶道,真的超厉害——茶也很好喝。应该练习了很久吧?真是很不容易呢,辛苦你了。”


他有些犹豫,但看到果汁时双眼闪过的亮光实在隐藏不住。他抬起双手接过了果汁,又低下头说谢谢您。


相叶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抬起手想伸过去,却还是停下指了指对方的手心,问道:“你怎么了?”


少年愣了愣,摊开自己通红的手心笑了笑说:“今天做得不好,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这是没有抓稳茶杓的惩罚。”说着他又合上手心两只手捏紧了果汁的易拉罐,低下头笑盈盈地说:“这个凉凉的,好舒服。”


“啊,我这里还有……”相叶举起喝了一半的乌龙茶,又尴尴尬尬地不知道该不该递给他。


而对方笑道:“先生要是渴了可以找我来做茶,瓶装的味道没有现泡的好。”


相叶把抓着乌龙茶的手背到身后去,挠了挠头说:“这不好吧?你泡的茶,看起来很贵的样子……”


少年还想再说什么,不远处却传来了唤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位佣人,在柔声呼唤着“小少爷”。他答应了两声,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变得慌张起来。


相叶看着他说:“你是小少爷?”


“呜哇……先生不要调侃我了。”他忙把手中的果汁塞回相叶手中,解释道,“父亲不许我喝这些饮料,被发现就糟糕了。今天这么晚了,您也早点休息吧。”


言罢他又朝自己鞠了个躬,匆匆转身想要离开。相叶又说道:“我叫相叶雅纪,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他回过头来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相叶吞了吞口水想对他说不可以就算了,他却开口回答了:“二宫……二宫和也。”


他回答的时候脸上红红的,仿佛第一次听到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似的。相叶摸了摸手上的易拉罐,原本冰凉的罐体沾上他的温度以后冷气都消散干净了。屋里的佣人又催促了二宫一遍,他这才终于转身离开。


二宫家的和也氏。


上楼梯时,相叶忍不住在心里重复道,带着又回到他手上的一瓶乌龙茶以及一瓶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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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点整二宫准时被山田阿姨叫醒,身上歪歪斜斜的睡衣在半睡半醒间被服侍着脱掉,换上冰冰凉的新衣服时才一个激灵清醒了一些。昨夜睡得不太好,还做了诡异的梦,睁开眼看着窗外天还蒙蒙亮,透过窗子逼进来的寒气叫他好想多赖一会儿床。他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感觉大腿之间有那么些不对劲,掀开被子看了看,对着湿了一小块的裤子和床单花了两秒思考了一下,突然就清醒了。


他叫着拒绝了阿姨帮他换裤子,捂紧了被子说今天要自己洗裤子和床单。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的阿姨笑着离开,说好好好,这么害羞的小少爷也真是可爱。不过要快点洗漱用餐,不能让老师等太久。


二宫连连点头答应,掀开被子用纸巾擦了擦了就换上衣服,然后匆匆忙忙地把衣物抱起来跑到室外去洗。清晨的寒气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挽起袖子来伸到水龙头下,又被冰凉的自来水冻得缩回来一些;后来还是阿姨从水屋打开一壶烧开了的热水救了努力维护自己的尊严的他一命。虽然事已至此,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早就被山田阿姨看穿得彻彻底底,再试图掩饰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二宫看着盆子里被单上的一小块粘糊糊的水渍,嘴巴撅得老高。昨天被罚打的手心还隐隐作痛,浸在热水里更加让他回想起了被父亲狠狠责骂的场景。抖落了茶粉也好,说他不懂得变通、一出状况就乱了阵脚也罢,在犯错的瞬间二宫几乎就能猜到结束以后要被怎么责怪、怎么惩罚了。山田阿姨虽然待自己好,但更不敢忤逆父亲,只能在一旁默默地看着;不像母亲还在的时候还会护着自己。


罢了。他看着自己呼出的气息化成水雾在面前浮起一团白烟,时间不能倒退也没有所谓如果。他的一生可能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下去,每天学习着他不太感兴趣的茶道,被安排婚事,接着十几年后或者几十年后替其实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所谓父亲接手这间旅店。


今天也一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他想。






今天父亲好像忙着生意上的事,没有来督促自己上课和练习,难得地让二宫松了一口气。虽然来给他讲授的老师本身也很严格,但犯了错惩罚顶多就是抄抄书,也比罚打手板罚站之类的强得多了。


可也许正是所谓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终于在海边发呆过了头不幸傍晚晚归的时候和父亲撞了个正着。前一小时还在偷偷开心今天和私塾老师斗嘴斗赢了,而后就被打小报告的老师偷偷告诉了父亲,两件事撞到一块儿他果真被父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学习态度到做人法则,成天板着一张脸的父亲用尽了难听的语句责骂他。二宫两只无辜的小手背在身后指头交缠在一块儿,低着头将父亲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偶尔被他突然拔高的音量吓得浑身一抖。


他想,这明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虽然这么想着,他敢和老师顶嘴,敢和山田阿姨顶嘴,却始终不敢和父亲顶嘴——倒也不是有多害怕父亲,只是如果还嘴的话只会换来更加严峻的形势和更加不妙的后果。权衡利弊下来,他觉得还是乖乖闭上嘴巴在心里反抗比较好。反正无论如何他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啊……命运呀。


被传统文化熏陶了近二十年的二宫心中当然是不信什么鬼神命运的,因此这个字眼也是头一次在他意识中冒出,以至于被罚站以后他脑子里都在琢磨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看着静谧的庭院里波光粼粼的水面,他从年幼刚刚开始懂事能记得住的回忆开始想。他记得自己不是在这个岛上出生的,模模糊糊的记忆从母亲带他回家开始——虽然那时候自己还不觉得需要在船上度过好几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的地方叫做家。之后母亲告诉他在船上他闹腾得父亲简直要后悔收养他,二宫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晕船这个属性,直到现在他都没再能坐上一次船来证实这件事。即使接触的人不多,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见识也总算越来越丰富,终究还是不甘心仅仅停留在这里。母亲去世之前说希望自己能够放手去做喜欢的事,可是被安排好的人生又有哪些空隙能够安置下喜欢的事呢,连晚归一会儿都要被惩罚的紧促的人生。


二宫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滋生想离开的念头的了,大概是某一次被罚站,或是某一个被罚打手板疼得睡不着的夜晚,或是正坐十几个小时没有休息过的哪一天,对他而言实际上都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常,三百六十五天中的某几天罢了。回头再想起当时的心情觉得也不过如此,忍耐一下就好,至今为止没有什么不能靠忍耐一下解决的问题——于是每每看着停靠在海岸的游船,他总是想,总有一天他会乘上那艘船离开的;过后又对自己说,算了吧。离开似乎比忍耐需要更大的勇气,凭他一个人大概做不到。


正发着呆一旁的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二宫扭过头去看了看,从走廊那头走过来一个穿着T恤运动裤湿着头发的高个子男人,定睛一看竟然是昨天给他果汁的那个人。


没一会儿他就抬起头也看到了站在庭院前的二宫。他啊了一声,说:“晚上好。”


二宫也和他说晚上好。这幅场景真是和昨天一模一样。


接着他和他对视了好一会儿,看得二宫有些难为情了想要移开视线,他才开口问:“你在这干嘛?”


二宫说:“罚站。”


相叶愣了好一会儿,噗嗤一下笑了。


二宫实在是难为情了,甚至感觉自己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发热起来。他有些恼羞成怒想解释,对方却摆了摆手道歉说:“不是在嘲笑你,不好意思,只是好久没有接触过罚站这个概念了……居然还有些怀念。”


二宫咬牙切齿:“那不还是嘲笑吗!”


相叶连说了好几句抱歉,然后在二宫身旁坐下,仰着脑袋看着他问:“小少爷今天犯了什么错要罚站?”


二宫不敢低头看他的眼睛,只好撇过头去看着庭院里突出来的那块假山,说:“才不告诉你,不然又要笑我了。”


“诶,今天不叫我先生了吗?”相叶笑道。


二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太不礼貌,改口难为情地说道:“先生请不要取笑我了……”


相叶笑着从地上站起来说:“抬头看你好难受,要不我和你一起罚站吧?”


二宫扭过头去看他,奈何对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他只能抬起头:“可这样不久变成我抬头看您了吗?”


话音刚落,相叶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然后紧紧闭上了嘴一副严肃的样子,好像突然遇到了什么似的。


二宫不解地问他:“怎么了?”


相叶朝二宫身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用气声说道:“你爸爸。”


二宫一惊,连忙把双手背到身后,扭过头深深地低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心砰砰跳等着父亲过来,心想糟糕糟糕一定要挨骂了,也许还要害相叶先生一起挨骂……


谁知没过几秒头顶传来一声没有忍住的笑声——二宫转头一看笑歪了头的相叶,又扭头看看自己身后——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气急败坏地拍了对方一下说你怎么用这个吓我!


相叶笑着说抱歉抱歉,然后整理好情绪问他:“你这么讨厌你爸爸吗?”


二宫想了想说:“嗯——也不是讨厌……”


“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二宫看着假山下水池里倒映出来的月亮,喃喃地说:“虽然是很讨厌被惩罚,但到底对父亲是什么感情,我也不知道。”


相叶若有所思地说:“这也是很难搞明白的问题呢。”


二宫又扭过头去看他:“大家都是这样吗?”


“嗯。对家人的感情也好,对恋人的感情也好,对自己的看法也是。要想用一两个词概括是很难的事呢。”


“诶,相叶先生也是这样吗?”


相叶想了想,正儿八经地点点头,接着又笑起来:“啊啊,我这样好像在对你说教,是不是不太好?”


二宫摆了摆手说:“不不,没有的事,能听到老师以外的人和我说这样的话我很开心……”


“说到这个……二宫君还在上学吗?可以问你多大了吗?”


“父亲有请老师到家里来给我上课。年龄的话,下个月就满二十了,大概。”


“诶——意外的比我想象中要大呢。‘大概’是什么意思?”


“其实……”


二宫刚打算解释,突然一阵风扑到脸上,身旁湿着头发的相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紧接着屋里传来山田阿姨的声音,问是不是小少爷在打喷嚏?相叶有些做贼心虚,生怕被二宫的父亲过来捉到又害他多罚站几刻钟,只好摸了摸鼻子小声说:“我是不是先上去比较好?”


二宫催促他:“先生快上去吧,不要和我一起在这儿吹风了,感冒了就不好了。”


相叶转身轻轻离开,上楼之前回头看着几米以外的二宫,朝他摆了摆手说,拜拜,晚安。


走廊又恢复到十分钟以前的静谧,就好像刚刚身旁不曾站着谁过。假山下水池里的月亮随着夜风的拂动在水面上摇晃漂浮,二宫仰起头看着空中的明月,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是个能看到好多星星的好天气。如果早点发现的话,刚才就可以告诉相叶先生,让他也抬头看看了呢。东京的夜里一定看不到漫天的星星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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