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粥中转站

二宫和也抬起手，正好够到挂在窗边的晴天娃娃。娃娃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布料皱巴巴的，有点变形，记号笔的痕迹相比以前变淡了不少；脸上的笔迹歪歪扭扭。和风铃并排着挂在一起的晴天娃娃摆着不太好看的笑容，面向着的窗外却是绵延不断的阴雨天。
“保质期过了嘛。”二宫和也喃喃地说，“不管用了。”
“没关系，反正今天也不用出门。”
说着相叶雅纪把手中的报纸翻过去一页，对着纸上的大标题揉了揉眼睛。小雨已经持续好几天了，阴沉的天空和开始降低的气温像是夏秋之间的过渡句。心情难免会随着天气稍微变得平淡，即使是在忙里偷闲的周末也是如此——本来就没有什么激情去作什么出门的计划，自然也不会为天气因素感到困扰。对他而言在闲暇的日子里跟二宫单独待上一天就足够心满意足。
“周六？”凑在窗前看着外面的二宫回过头问了一句。
“周六。”相叶点点头回答。
“那正好，”他说，“来打游戏吧？”

这几乎是他们没事在家时唯一的娱乐活动。二宫和也喜欢，相叶雅纪也不讨厌。下班的路上相叶时不时会顺便买点新出的游戏回来，在和二宫相处在一起以后这几乎都变成了习惯。不过他打游戏没有二宫厉害就是了。
以前天气好的时候相叶还会拉二宫出去打棒球，不过从头到尾都只能是他们两个人玩投球击球传接球。久而久之二宫觉得没意思就懒得继续下去了。再久一点的以前，大概是中学的时候，相叶雅纪最喜欢的东西就是棒球，不仅每天放学都拉着二宫一起去棒球社训练，周末还经常大清早把他和其他球队的队员们叫起来约战，比社长经理教练都要积极。当时二宫还一直觉得他将来会成为棒球选手来着。
毕业那年相叶的生日时，二宫送了他一个晴天娃娃。他花了两天时间做了五个，最后送了他第一个。虽然全都挺不堪入目的，表情画得歪歪扭扭线头都没剪干净，硬要挑一个他也只能挑这个了。相叶雅纪不喜欢下雨，不喜欢极了，单纯因为不能到室外去打棒球。每次阴雨天相叶总是摆出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直到毕业以后开始变得没什么机会打棒球，他才开始对雨天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虽然二宫不太相信晴天娃娃这种玩意儿，只是有一次看到相叶雅纪在商店里挑了一个想买，他嫌丑，于是夸下海口说他生日做一个送给他。
结果自己做的更丑。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相叶雅纪居然还一直留着。虽然听他说他只在下雨的日子里挂出来罢了。晴天娃娃变旧以后更丑了，二宫每次看到就觉得好羞耻让他赶快换一个，不过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希望他换。

“我死了……！”
屏幕上绿色的小人惨叫一声掉下了山崖。相叶雅纪“啊”了一声，接着扯了扯嘴角说。
说着他把游戏手柄放到茶几上，看着二宫和也操作着游戏里的黄色小人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单打独斗的小人血条一点一点变短，苟延残喘了没多久也掉下了山崖。
“呜哇——笨蛋相叶——”二宫懊恼地将手柄放下，发出音节拉得老长的悲叹，“差一点点就通关了！你晚点死就好了——”
“对不起对不起，要不要再来一次？”
“不了。”二宫拒绝了他，又拿起手柄存档退出了游戏。他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其实并没有觉得腰疼脖子酸。他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说，“饭点到了。”
“嗯？かず不是说今天不吃……”
“我只是说我不吃，”他说，“相叶さん不按时吃饭怎么行，工薪阶层也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行啊。”
相叶雅纪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他摸了摸脑袋，打消了继续玩下去的念头，开始思索着冰箱里还剩哪些可以饱腹的食材。离开家独自出来住单身公寓以来，相叶雅纪都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一是因为他懒得并且也不会做什么大鱼大肉，二是在二宫的督促下他也不得不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比起以前不拘小节甚至有些大大咧咧的二宫和也，如今的他可要老妈子多了。
见他开始放空没有回话，二宫起身对他说：“那我先去睡觉了。午安。”
“啊啊，午安。”相叶回过神来给了他一句回应，接着走进厨房准备随便弄点儿吃的。
“下次记得，”二宫看了看手中的游戏手柄，又抬起头看了看相叶雅纪的眼睛，“……晚点死哦。”
“……都说了你别再——”
“我开玩笑的。”

二宫和也简直比任何一种宠物都要好养。可以不吃饭，其实也可以不睡觉，但是他觉得不睡觉的话太无聊了没有事情能拿来打发时间；有时间的话和他聊聊天玩玩游戏，没时间的话他自己也会出门去瞎晃悠，天黑了就会乖乖回家。相比以前二宫可是老实多了。高中时候的二宫可是出了名的能闹腾，在学校虽然不会做什么抽烟打架之类不良的事，但因为大大小小的恶作剧惹出的麻烦还真不少。
这时的他早就没有当年那么尖锐了。经历过一些事以后的他改变的地方很多，虽说不上是圆滑，但年少时扎人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起来。即使是像现在这样寄住在他家，也尽可能地不会给人添麻烦——虽然无论如何相叶雅纪都不会因为他而感到麻烦。
他明明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上个月我不是回了一趟老家吗？”
“嗯？”
“家里养了一只狗，”相叶雅纪一边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说，“是柴犬。小小的。”
“哇。可爱吗？”
“妈叫我起名字，我叫它和和。”
“……”二宫和也扯了扯嘴角，“你妈妈还记得我吗？”
“她很想你。”
“要不下次你回家我和你一起去好了。不知道你家人看不看得到我，如果你的体质是家族遗传的话……”
“真的很想你。我也很想你。”相叶雅纪自顾自地说。
“……相叶さん。”
“我也很想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相叶雅纪真是笨得要死。
有些东西说得多了就会失去原本的价值了。像是在弥补自己一样，一起住以来他口中的“想念”“喜欢”之类的词语出现频率变得高起来。听起来就像热恋情侣的日常一样，肉麻，明明根本不是情侣关系。在语言的力量还能起作用之前，他们两个根本没能好好向对方传达自己的心情；等到现在，再说什么、说多少次都无法再改变什么的现在，再多再真实的语言都变得软弱无力了。这是对他们太不坦率的惩罚吧，大概。
想听又不想听，每一次心情都很矛盾；想回到过去，想改变些什么，至少让离开以后的自己别感到后悔也好。可惜他已经觉得后悔了。


不记得具体是多久以前了。总之是在死后的第三天，二宫和也来到了相叶雅纪的家。夜里他从窗口进来，拖着这副身体做什么都轻而易举。客厅的灯亮着，他踩着无声的步子走过去，茶几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易拉罐。他还能闻得到刺鼻的酒精味，仿佛就像还活着一样。
客厅里没有相叶雅纪。二宫往里边走了一点，走进关了灯的房间里看到他趴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他凑近了一点，相叶的脸埋进了枕头里，看不了他的表情，只能闻得到他身上和客厅里一模一样的气味。
“……相叶さん，”
他开口叫了他一声。他听不见。没办法看见就没办法听见。二宫抬起手去想拍拍他，碰得到床单被子却碰不到他的身体。
想拍拍他安慰他说别哭啦别难过啦，可是他既不能看到也不能听到更不能触摸到。还真的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事啊。二宫花了两天的时间接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可显然相叶雅纪无法像他一样那么快走出阴影。
太逊了，这个笨蛋。想着二宫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了一下，看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没开的易拉罐。他尝试着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碰得到。也许只是无法触碰到有生命的东西吧，他想。毕竟生死隔条线，要不也太赖皮了。
他想了想，用手指在易拉罐上弹了弹。
咣当一声，在静谧的房间里非常突兀。窝在床上的相叶雅纪却动也不动，估计只是以为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吧。
二宫抬起手又弹了一下。这次相叶抬起了头，看了看床头，又低下了头。
“……这个白痴……”
他想了想，捏着罐子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放到手心里，在床边蹲下来。他看着相叶雅纪露出的一小截后颈，试着把罐子贴在他的脖子上。
呜哇……碰到了。能碰得到。二宫有点小惊喜，开口唤了他一声：“まーくん。”
相叶雅纪匪夷所思地抬起头，黑漆漆的房间里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不过应该是夹杂着惊讶的疑惑吧，他猜。
“相叶さん，”他说，“听得到吗？你看得到我的吧？”
——毕竟你也那么想见我。相叶さん的话，想做什么都能做到的吧。

“风铃？”
这是他们“同居”的第三天，窗外下着小雨。相叶雅纪进门来的时候二宫和也正盘着腿坐在地上玩拼图，花了一个下午总算弄好了一大半。相叶把纸盒的包装拆了，拿出来一串浅绿色的风铃，随着他的动作叮当叮当地响。
“嗯。”相叶提起风铃到眼前看了看，环顾四周挑选着该挂在哪里，“摇一摇风铃，我就知道你在啦。这几天都是易拉罐啊锅铲啊拖鞋啊，怪吓人的……”
二宫想了想，问：“要是起风了呢？”
“起风了就代表我想你了。”他笑着说，“那你要赶快出现哦。”

相叶雅纪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抬起手把风铃挂在了晴天娃娃旁边。
“啊，”二宫这才注意到相叶今天把娃娃挂出来了，是他很久以前送他的。他看着娃娃扭曲的表情，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你居然还留着……我都快忘了。”
“かず做的我怎么会弄丢。会一直好好留着的。”
相叶背对着他，看着风铃和晴天娃娃，很认真地说。
——回想起来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了。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确实这样，从这时开始相叶雅纪的话语和语气开始变得暧昧起来，像是带上了与之前有些许不同的感情。面对这样的相叶他总觉得有点束手无措。一向没有勇气直面这样的感情，二宫和也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到最后都没有说出过喜欢。
于是二宫习惯性地转移话题：“听得到声音就能看到我吗？”
“嗯？”
他把玩着手边的那块拼图，问：“怎么样才能看到我？”
“我不知道。有时听到了声音就能看到，有时候还得用力眨几次眼睛……总之必须要听到你的声音才行。”
“你记得中学那次修学旅行吗？”二宫突然说。
“嗯？哪次？”
“试胆大会那一次。你说你看到鬼了大家都笑你胆小……只有我说相信你是真的看到了。虽然当时我也不太信啦，总觉得很玄乎……”
“别说啦，我的黑历史。”
二宫却笑着说：“不是坏事呀。”


除了相叶雅纪，二宫和也没有在死后去找过任何人。
其他的朋友也好，家人也好；喜欢的人也好，讨厌的家伙也罢。要让别人接受自己现在幽灵一般的存在状态想想都会觉得麻烦。他脑补了一下如果自己回去找爸妈并且他们能看到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反应，对此他还挺好奇，可是一点也不想看到。
——就暂且承认自己的软弱好了。死了以后留在相叶这里，每天烦烦他闹闹他倒还是挺惬意的，虽然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自己也是无聊到要发霉。时不时出去晃晃，也不知道哪里好玩；家里放了很多游戏，打来打去总觉得没有相叶跟他一起玩没什么意思；玩完了几盒1000块的拼图，看了几本看起来有趣的小说，最终还是只能无所事事地等相叶雅纪下班回家——和在家等主人回来的宠物差不多。
二宫偶尔会和他一起吃饭，虽然自己根本不需要进食。早些时候相叶还会买些他喜欢的菜和零食回来，被二宫责怪说没必要浪费钱以后他就很少再买。二宫也很努力地在活得像个人一样，天亮了起床，刷牙洗脸，天黑了洗澡，上床睡觉。夜里偶尔睡不着，他也不会去叫醒睡着的相叶雅纪，要么就自己数羊，要么就伤春悲秋一会儿。清晨醒得早的话就用风铃把相叶叫醒；醒得晚的话起床时会看到相叶留在桌子上的便条纸，这时他会给他准备早餐，然后傍晚回家又被二宫责备说没必要浪费钱。
简直就像是情侣的日常。二宫非常不甘心地承认了，这样的相处方式让他觉得其实每天都过得挺开心的。然而享受着相叶雅纪的照顾和关心，还有时不时表露出来的想念和喜欢，他突然发现，死鸭子嘴硬的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怎么都说不出口，喜欢什么的。别说是现在，生前他都曾经很多次看着相叶嘴巴都做出来想说喜欢的嘴形最后又把表白硬生生地咽下去——倒是相叶雅纪变得坦率多了，大概是觉得这回再不说以后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吧。


变成鬼魂以后逃地铁票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即使在上班高峰期也能随心所欲地穿梭在人群中。这天二宫又故意晚了相叶雅纪十分钟出门，乘上他上下班坐的那号地铁，然后在他工作的单位那站下。
他上楼的时候相叶正在饮水机前倒热水冲咖啡。二宫和也走到他身后，小声的叫了他一声：“まーくん——”
相叶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抖出一摊水拍到地上。
他没有回头，低着头小声地说：“不是说了别来单位找我嘛……”
二宫嘿嘿嘿地笑，说：“怎么喝咖啡，昨晚没睡好吗？”
“唔，习惯而已。”相叶笑了笑回答，抬起手提着杯柄把咖啡拿起来。二宫和也伸出手，手指贴上杯壁，咖啡是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到指尖，又在体内的某个地方很快消失。
和相叶雅纪的指尖就隔了半厘米。这是他们之间相隔的最近但永远也没办法拉近的距离。
“——等你下班我再来找你哦？我想去周围走走。”
二宫把手收回来，贴在大腿上搓了搓，又背到身后。
“嗯，拜拜。”相叶凑到杯口喝了一口咖啡，“路上小心。”

其实一个人出来晃悠，去哪里都没有待在相叶雅纪身边有趣。
本来就是个不喜欢旅游的人。出于对陌生环境的慢热和不适应，二宫和也还是更乐意待在家里。不过死后空出来的一大把闲暇时间让他觉得应该逼着自己去尝试一些之前不喜欢的东西。努力地把之前归类到“讨厌”的范畴里的一些事拉进了“可以接受”里，倒是即使如此，“讨厌”里还是会剩下很多讨厌的东西；“喜欢”里的东西倒是越来越多，也多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最喜欢的还是相叶雅纪。
这天二宫晃到了河堤边。他突然就想到了第一次偷偷到相叶雅纪的单位去找他的时候，他被吓得几乎坐在地上；而后还很自然地跟他打闹，被路过的同事看到了，对他误解了好久。果然还是关于相叶雅纪的一切最有趣。和他说话也好，和他玩游戏也好，待在一旁看着他做自己的事都好。
他们以前曾经好几次在这个河堤底下喝酒谈人生。几年前还是沙地，现在一看变成草地了。走了一圈，才捡起来三颗能用来打水漂的石头。他连着扔出去两颗，石子在水面上弹了两三下，掉进水里。
最后一颗他直接把它砸进了水里。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抬起头看看天又仰面躺了下来。二宫看着很是刺眼的太阳，眯起了眼睛。他想，死亡真是无能为力啊。

“まーくん，”
二宫和也盘着腿坐在沙发上，身子一晃一晃地看着正在洗澡的相叶雅纪，“我想到一件很有趣的事。”
“嗯？”
相叶应了一声，把水龙头关掉，咣当咣当地把碗筷收进柜子里，然后转过身看向二宫，把挽到手肘的袖口拉下来。
二宫站起身来，走到客厅和厨房之间的玻璃推拉门后面，对相叶雅纪勾了勾手说：“过来过来。”
“？”
相叶一头雾水地走到他身旁。二宫一脸无奈：“你站另一边啦。”
相叶雅纪乖乖地站在玻璃门的另一边。二宫又指挥他：“把手放上来。”
相叶抬起手，手掌贴在玻璃上，压出了印痕。
“手指再张开一点……嗯。”
二宫和也抬起手，玻璃门另一边的手型，指头贴着指头覆上去。
“你看。碰到了。”
相叶雅纪愣住了。他这才明白二宫的用意。
他抬起头对上了二宫和也笑着的脸，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玻璃很冰，隔着玻璃的二宫的手大概也是没有温度的。门的厚度大约有不到一厘米，即使是这样费尽心思地做着自欺欺人的事，这一点点的几毫米的距离始终还是没办法靠近。
他低沉着声音说：“かず。”
“嗯？”
“你……凑过来一点。”
“什么？”
二宫把脸靠过去了一些。相叶认真的神态又被放大了一些，他总觉得自己形同虚设的心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在躁动。
“再近一点。”
“等等……我……”
“像这里一样近。”他贴着玻璃的手轻轻拍了拍，“かず……我想吻你。”

这时他感觉早就停止了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相叶雅纪的表情不像在开玩笑，他也一定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他抿起了嘴，抬起眼看向相叶，又忍不住躲开他的目光。他凑过脸去微微仰起脑袋，一点一点靠近，直到嘴唇感受到了玻璃的触感。他抬起眼看到相叶雅纪也在盯着他看，距离被一点一点拉近。
直到他的嘴唇压上了玻璃的另一边。隔着薄薄的一块玻璃，他就像真的和他吻在了一起一样。
嘴唇贴在一起，双手紧握在一起。没有温度的透明玻璃阻隔开应有的温度和触感，无法触碰却又紧紧相连。二宫眯着眼睛看着玻璃后面有点模糊的相叶雅纪的五官，看他低垂着的眼帘和那之下闪动着什么的眸子。他动了动嘴唇，又贴得紧了一点，试图狠狠心跨越这道鸿沟，换来的却只是更令人绝望的冰冷。
再怎么用不着边际的想象自我安慰都无法感受到对方一丝半点的温度；再怎么努力地靠近，用力地抓紧，都总是无法触碰到对方哪怕只是一寸肌肤。某种意义来说这块玻璃像是救赎；可是二宫却宁愿他没有想到过这种糟糕的点子。他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么难受，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明明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只隔着半个指甲盖的距离，他就是无能为力。作多大的努力都没用，永远都没用。
喜欢他。想要靠近他，想要触碰他抱紧他亲吻他，想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和他相处，和他接触，简单的牵手也好，戏弄般的吻也好，他的抚摸也好，打闹也好，想像以前的二宫和也那样喜欢他。无论是怎么样的触碰都想要。太贪心了，对于他而言。
快要无法承受了。喜欢和难过同时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

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后来相叶雅纪先退后了一些，手却没有放下。二宫抬起头看向他，他在哭。
二宫感觉胸腔里被什么东西装了一下。他动了动有些发白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唤他：“……まーくん。”
“我喜欢你。”
相叶放下了手，转过身去背靠着玻璃门坐在了地上。他深吸一口气说，“かず……我喜欢你。”
“你……你不要哭。”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又说了一遍。二宫和也却觉得听着很刺耳，明明本应该是那么美好的话语。
“我知道。”二宫咬咬牙说。他绕过玻璃门，走到另一边，像相叶一样靠着玻璃门坐下。他抱着膝盖，半张脸埋进手臂间，然后又歪过脑袋去看他。相叶雅纪低下了头，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又抬起了头。
他对二宫说：“对不起。”
“你道歉干嘛。”
相叶红着眼睛笑了：“对不起。”
“……你很莫名其妙。”二宫和也骂他，“爱哭鬼。”
“早点说出来就好了。”他像在跟二宫忏悔，又像在自言自语，“很遗憾吧。”
“很遗憾。”二宫和也直言不讳，“我也是，从来都没有好好说出来过。真的很遗憾。”
“现在说也还来得及嘛……”
“来不及了。”
二宫把脸深深地埋进手臂间，“我也好喜欢你。我最喜欢まーくん了。现在才说出来有什么用？我真的很喜欢你哦，不然也不会来拼命地打扰你。现在再怎么说喜欢我们也不会在一起，连亲吻都做不到。我迟早会走，总有一天会走。那你呢？”
二宫抬起头，眼睛涩涩的：“我的一句喜欢，能帮得到你什么吗？”
“能听到就好了。”相叶雅纪说，“无法触碰也没关系，能像现在这样直接说出来，已经很值得开心了吧。”
“……你会难过。”
他想起自己死后第一次来家里找相叶雅纪的时候他的样子，那股刺鼻的酒精味仿佛还弥漫在鼻间，“你会哭。”
“放心吧，”他笑笑说，“虽然总是我在哭，但是我才没有看起来那么脆弱——”
“可是我有。”二宫打断他说，“我有哦。虽然我不会哭。”
不然也不会再来找你还死皮赖脸地留着了。上哪去都好，早点放下本来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了。明知道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什么都做不到，还要明知故犯的做法真是自私极了。想听到的东西已经听到了；想做的事都尽可能发生了，奇迹已经够多了。如果你能因为我这一句喜欢而感到开心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没有死就好了。
一直都在逼着自己接受现实的二宫和也第一次这么觉得。


“我会走的哦。”
“嗯，我知道。”
“真的会走的哦。也许哪天早上一觉起来你就找不到我了。”
“我知道。从第一次在这里……在这张床边看到你开始，我就有在做心理准备。”
“风铃响了我也不会出现哦。”
“我知道啦……你会去哪里？”
“这我倒是不太懂……如果不会迷路的话……可能我会去转世投胎吧，哈哈。”
“かず下辈子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我哪知道……”
“唔，也许会变成奇怪的大叔，或者可爱的小女孩？”
“……相叶雅纪。”
“哦对了，我家那只柴犬嘛，就是和和，它好像准备生崽了。你说你会不会变成其中一只？”
“你这个王八蛋。”
“一直呆在我家不好嘛。哈哈哈。”
“这样你妈真的绝对认不出我了。”
“没关系，我认得出你就行。”
“你哪来的自信，你怎么可能认得出我……你不准看到一条可爱一点的狗就跑上去喊かず。”
“哈哈哈哈，我会仔细看看它的下巴上有没有痣的。”
“你是白痴吗怎么可能还会有那颗痣……”
“那我看到丑一点的狗狗就喊かず可以吗？”
“如果我真变成了狗，我第一个咬死你。”
“没关系，我会认出你的。”
“……嗯？”
“か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来的。”
“……嗯。”
“很晚了哦。已经过了你每天晚上催我睡觉的时间了，真的还不睡吗？”
“嗯，你可以睡了。你快睡。”
“你呢？”
“我不想睡。没有我催你睡觉你也要每天都早睡。”
“嗯。我知道啦。”
“也不要每天都喝咖啡啦，喝茶都比喝咖啡好。工作也要加油哦，但是别老帮人加班，别随随便便让人占便宜。”
“嗯……有加班费另当别论，你之前也这么跟我说。”
“你别忘了我啊。但是你也别等我，千万别等我。要是下次见面我看到你还没让我当干爹，我会笑死你的。”
“……嗯。”
“还有，有空你就回高中看看呗。老师问起我来的话就……”
躺在床上的相叶雅纪没动静了。二宫和也凑过去一看，这家伙居然睡着了。

“……我还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彻夜长谈。都怪我给你训练好的生物钟。”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站起身来。接着他对他说：“晚安。就当是个梦好了。醒来以后你要加油变成更厉害的人哦。”


入冬以后天黑得很早。今天特别冷，相叶雅纪却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了。室内总是比室外要暖和不少。他把格子围巾摘下来挂在沙发背上，解开大衣的扣子却没脱下来。
思考着今晚吃点什么好，拉开冰箱冷的门看着里边陈列着的食材发呆。相叶拿出萝卜青菜抓在手里看了看又放回去，身后突然传来风铃摇动的声音。
叮铃叮铃。他猛地回过头去，下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几乎要脱口而出的那个名字散成了细碎的音节，随着呼出来的白气一起消失在了空气中。


“……起风了。”他喃喃自语。
——你要赶快出现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