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粥中转站

又遇到他了。

波多野卓巳还真没想到能在书店遇到他。他就站在离自己不足十米远的地方，隔着几排书架只能看到他露出来的大半个后脑勺。
波多野的第一反应是躲。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不远不近的关系实在是令人尴尬。他不知道万一视线对上的话应该如何向他问好，更不清楚自己要以什么样的立场很他打招呼。于是他决定装作没看见，随手从书架抽出来一本书胡乱翻开一页盯着白纸黑字放空。
波多野连余光都没有投过去看他。书店的这个角落没什么人，很安静。他听到两排书架前书页被翻开的声音，哗啦哗啦，停顿一下，又被合上。
接着就没有声音了。波多野卓巳把手上的书翻过一页，拇指在铜版纸上摩挲着。

半晌后传来皮鞋跟和瓷砖地板碰撞的咯噔咯噔声。他抬起头，刚才还站在书架前的一身黑衣的人已经迈着步子扬长而去。
波多野把手上的书塞回书架里，朝着那个黑色的背影下意识地喊出一声：“神……”
一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的音节都被吞进了肚子里。明明刚刚还在为打招呼的问题感到困扰，何必最后还自找麻烦呢。
还好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他背靠着书架叹了口气。看着面前一排连书脊上的标题都不完全看得懂的书，波多野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孩。自己把自己的情绪变得混乱起来——并且把来书店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波多野卓巳渐渐发现自己对神乐有着与众不同的感情。
是不是喜欢他自己其实也不清楚。至今为止不过三次会诊，半个月的时间。一周一次，波多野会把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时间都空出来，毕竟催眠疗法需要挺长的一整段时间。除去必要的程序以后其实他能跟他交流的时间非常有限。相比起神乐，似乎自己和他的另一人格相处在一起的时间还要更多。
因此关于如何喜欢上他这个问题真是难以解释——虽然还不确定，但还是姑且称为喜欢好了。
今天虽然温度不高但午后阳光却很足，干燥但温暖的感觉让他讨厌不起来。波多野两手空空地走在从书店回医院的路上，之间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起初发现这家书店全凭偶然，因为这条街上有家自己觊觎好久的西点店。前段时间来找这家店的时候碰巧瞟到那家装潢特别的书店，他便偶然拐进去看了。
没想到神乐也对那种风格感兴趣。他忍不住有点小兴奋，今天似乎很幸运地又多了解了他一点。
而这时离每周一次的会诊还有整整一天的时间。

波多野卓巳很擅长抓住身体和大脑闲下来的时间去期待每周一次的和他大半天的见面。虽然次数本就不多，但每每推开门看到坐在桌前的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神乐他的嘴角就会完全不受控制地上扬，心情都很明显地明亮起来。
怎么说呢，这就是喜欢吧。这就是喜欢了。只要看到他世界一瞬间都明亮了起来，之类的。
……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波多野哭笑不得地觉得自己变得陌生起来了。不过大概不是件坏事吧。

“……傻笑什么呢。”
刚进入会议室就看到波多野卓巳对着纸盒里的马芬蛋糕傻乎乎地笑，高木淳二无可奈何地问。他这个同事虽说一直都做着很多让人莫名其妙的举动，但最近他发现波多野稍微有哪些地方不对劲，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波多野抬起头看他，笑容都没来得及收敛。他问：“有吗？”
“不信你照照镜子。”
他当然知道自己有多开心。毕竟今天是星期六啊，每周固定的能见到他喜欢的人的日子。波多野又哈哈地傻笑了两声，说：“没有呀。”
……睁眼说瞎话。高木又关切地问他的同事：“江湖医生你恋爱了吗？”
波多野吃着蛋糕的动作顿了一下，摆摆手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八卦气息十分敏锐的高木一眼就察觉到了他的细微的异样。他接着问：“哇哦，好好奇江湖医生会和怎样的人交往啊……”
“都说了没有啦。”波多野卓巳抽了一张纸巾来擦了擦嘴，看看时间差不多到了，于是拍了拍手起身，对一脸心动的高木说，“回头再说。我还有些事想问你呢。”
“……怎么不现在就问？”
波多野往外走的动作迟钝了一下。他抓抓脑袋对他说：“还不是时候啦，现在。”

从会议室到诊室，不足两分钟的路程，皮鞋无数次与瓷砖地板摩擦发出响亮的声音。穿过来来往往的人和推着车的护士，他推开门，就这样完成了这一次的相遇。
每一次都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波多野总是先看到他打得整齐的领带，再注意一下今天他戴的是不是上次那副眼镜，最后才把目光投向他的脸。这时他便觉得心情像被点亮了一盏白炽灯一样明亮。
波多野微笑着向他打招呼，拉开椅子面对着他坐下。他拉开抽屉找出神乐的病历本，翻到最新一页。
神乐今天也是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西装，外套衬衣和裤子都熨得平平整整。也许是这几天有些转凉的原因，他手中比上次多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神乐操着不温不火的语气回应波多野的问候和关于自己的近况的每一个问题，表情也是变都不变。
波多野拿着笔在本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记着，笔杆刷刷刷地在白纸上划出好看的弧度。神乐不仅从没笑过，话也不多，只要自己不问他就不会主动跟他说。不过每次复诊波多野也不会问他太多，基本只是从工作啊饮食啊作息啊之类的角度来侃侃家常，说是医生和病人倒不如说是像朋友——光从谈话的内容来看的话。
接着他们又一起去画室。由于神乐症状比较特殊，波多野卓巳把自己用来做舒展操的休息室布置成了龙喜欢的画室。虽然他呆在画室的时间才没多久，但不大的房间里已经挂上了好几幅他的画。
画室和诊室之间隔了半条走廊。这时波多野总是走在神乐身后，除了神乐还不知道地点的第一次以外。他一路上看着神乐瘦削的后背，肩膀随着不慢的步伐一抖一抖。他突然有点儿晃神。
每次开始之前波多野都会对他说一句“失礼了”，说起来他对他的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尤其这时，他总觉得即使是医生也好，擅自接触别人的内心世界是件非常不礼貌的事。
——而后神乐再睁开眼，就不再是那个神乐了。
这每次都让波多野感到新奇而惶恐。

“神乐さん，昨天也去了附近那家书店吗？”
结束后波多野对正把大衣往身上披的神乐问道。他一边把笔和本子往抽屉里放一边说，脸上一直挂着笑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他。
神乐想了想回答他：“嗯。你也在吗？”
“是啊，我有时没事都会去那里。”
神乐又说：“我没有见到你。”
波多野卓巳想到昨天面前那排看不懂的书和尴尬的自己，想了想撒了个谎：“……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神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波多野又说：“原来神乐さん喜欢那样的书店呀。”
“……找本书而已么，在哪里都差不多。”
原来不是因为喜欢啊。想了想神乐也的确像是个会给出这种回答的人。他又顺口说了一句：“下次可以找我跟你一起去呀，我很熟那里的。”
——其实说熟也不熟，波多野去过那里的次数掰掰手指头就能数清。这样语气随意的邀请倒更像是在搭讪。
没想到神乐回答他说：“好啊。一会儿我还要去一趟，要一起去吗？”
波多野手上没拿稳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连忙弯下腰去捡然后答应他说：“好啊！”
这回也没敢去看他。他怕目光对上以后被对方发现自己眼中藏不住的喜悦。
波多野一边收拾桌面一边在心里感叹着完蛋了。他更加肯定这种心情就是喜欢了。

波多野卓巳发现自己对神乐大概可以算是一见钟情。在这之前他是不相信这种玄乎的说法的，毕竟任何感情多多少少都需要时间和耐心。可是喜欢什么的好像真不能靠自己主观控制，即使把什么理智啊大道理啊搬出来当借口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于是波多野也就放弃了。他决定老老实实地面对自己，面对现在看到他就开心和他说话就开心跟他走在一起就开心……的这一连串的事实。
比如现在。他站在一旁看着神乐穿梭在一排排书架间，时不时逗留一会儿，抽出本书拿在手上翻几页，皱皱眉又放回去。
反正也是顶着陪他来的名义站在这里的，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看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今天再来到书店波多野也还是没想起来昨天来书店究竟想买什么，不过相比起来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最后神乐买了两本他看不懂标题的书，而自己遛到收银台边拿了一本jump。
……对比鲜明。波多野本来觉得自己也买一本拿在手上起码不会两手空空觉得尴尬，但这本封面花花绿绿的少年漫画杂志让他有点想挖个地洞地遁回家。
好在神乐没有过多地干涉波多野的个人癖好。走出书店他转过头对波多野说：“我坐七号线。你呢？”
“啊？……噢！”他想了两秒才知道他在说地铁。波多野坐五号线回家，他想了想回答，“我也坐……七号线。”
接着他想，人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书店离地铁站很近。沿着电梯往下走，人渐渐变得多起来。下了电梯左右边分别写着七号线和五号线，波多野卓巳还是头一次在这里往左拐。
明亮的站台里人来人往，喧闹声和各种机器运作的声音交杂在一起。神乐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
没多久后头顶传来机械的女声，接着列车就到站了。七号线人不多，上车的时候还有不少空位。他们并排坐在一起，中间隔着大约十厘米的距离。没有人主动将它拉近。
波多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这跟他多待在一起的十几分钟而又撒了一个谎。没有什么再想说的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从书店到站台的那段路也好，现在坐在一块的地铁上也好，这两截相默无言的时间只是徒增他的尴尬罢了。
他把jump抓在手上，封面被捏得有点变了形。咯噔咯噔的铁轨和头顶互相碰在一起的吊环让场景不至于太过沉静，但又更凸显出两个人之间的沉默。
接着列车进到第三个站。神乐突然开口说：“我在这站下。”
“诶？噢……！”波多野转过头看他，拿在左手的jump换到了右手上，“那……下周见。”
神乐起身跟他道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车厢。
“拜拜！”波多野又朝他挥了挥手喊，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车门缓缓关上，黑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视野中。
波多野卓巳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在下一站下车，又走到对面去坐上反方向的七号线。人依然不多，一眼看上去都是空位。他重新坐在冰凉的座椅上，波多野弯下腰用书脊抵着额头。他听见胸腔里面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砰砰砰地跳。

糟糕……好开心。好喜欢他。比想象中还要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