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粥中转站

神乐低下头把双手插进口袋里抓紧，鼻梁上的眼镜稍微有些往下滑，他又抬起头来看向大厅顶上的时钟，黑色的秒针一格一格地往前跳。周围的人流与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像浆糊一样粘粘糊糊令人生厌却无法忽视。他向来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确切地说是嘈杂；乱嗡嗡的噪音在耳边撞来撞去，丝毫无法体会到热闹带来的所谓喜庆感，神乐总会觉得自己在这时非常格格不入。
会忍着烦躁静静站在这里全是因为波多野的一句话。“我去看看有没有场，人太多了你在这里等我就好。”
他依稀记得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人曾经这么跟他说过，大概是父亲吧，也是在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场景很熟悉，记忆却非常模糊，确实是很久以前了——是在他还没有变成享受寂寞厌恶热闹的大人的时候。那记不起来也就是说得过去的了。
每每试着去回忆那些属于这具身体却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的时候大脑深处都会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刺痛。他曾经试过研究这种疼痛的来源却似乎不能用科学来解释。像是被刻意藏在保险柜里一样，没有办法找出来也丝毫不给他线索。
神乐吃痛地眯起眼睛，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疼痛却并没有减轻。努力地清空脑海里零碎的回忆，周遭的喧嚣声又源源不断地从耳朵窜进脑子里跟它们混在一起。
再抬起头的时候波多野正迈着步子朝自己走来。他推了推眼镜压下不太好的脸色，动了动嘴一副想要打招呼的样子。

“我去了很久么？！”
“……嗯？”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的样子……”
有那么明显吗？神乐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看向他说：“没有很久啊。”
“可是没有票了……”他一副沮丧的表情，“零点前后的场基本全都满座了。”
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神乐摆摆手说没关系，突然发现脑袋里的钝痛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奇怪。他歪了歪脑袋，心想这还真是无法用科学来解释。


“——那我们去哪好呢？”
“唔……”
“要不去外面的广场看看好了。”
“嗯。好啊。”
——对他而言去哪里都无所谓；跨年什么的实际上也并不见得有多大意义。每一年似乎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因此跨年也仅仅只是意味着新一天的到来罢了。无论是热闹地庆祝或是安静地闭上眼，都是同样地度过这一天。
于是他总是不太明白欢庆的意义在哪里，置身于此地也并不讨厌到难以接受，不过是无法理解而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这样跟着别人在闹市里躲着人群往前挤了；也同样很久没有感受过浓郁到几乎能用鼻子闻到的二氧化碳。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欢笑声，有时他会回过头看看，然后又微微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无论是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人少的地方，在前面带路的波多野步子总是不紧不慢的，不像自己成天大踏步皮鞋踩得咯噔咯噔响；偶尔抬起手指指周围的哪些装饰，神乐也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然后敷衍地点点头。
他倒也不介意。总是笑呵呵的，一副做什么都不会散发负面情绪的样子。
奇怪的人。

聚集在往外走的门口的人很多。神乐抬起头往外看看，似乎在门外搭起了一个舞台，台前聚集了好些看热闹不动的人。一插电，音响声震耳欲聋。
他皱皱眉，离右边吵着要去看的小情侣迈远了一步。波多野突然叫了他一声：“神乐さん！”
“嗯？”
他朝他伸出了手，接着动作顿了顿，抓住了他的肩膀往前推。他说：“你走前面。”
“……干嘛？”
“人太多，我怕一会儿找不到你。你先走，我在后面跟着你。”
神乐没说什么，乖乖照做。转过身他摸了摸鼻子，突然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问出来。


广场前同样也是人满为患。布告牌上写着说今晚会放烟火，不过得等到零点以后。距离现在还有几个小时。又找不到容身之所了，波多野抓耳挠腮，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
神乐却莫名地觉得苦恼得说不出话的波多野卓巳有趣到爆。他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情绪又抬起头说：“哪里都好啦。”
“……嗯？”
“随便走走也行。对面走过去不是有河堤吗，去那里也可以。”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其实不喜欢太……吵闹的地方。”
“诶？！”波多野大吃一惊，接着连忙道歉，“你怎么才说！我总是带你去些吵闹的地方……对不起！”
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神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摆摆手打断了他接下来还想叽里呱啦吐出来的一串道歉，说：“走吧。”
“你要告诉我的嘛。”他一边跟上神乐的步子一边嘀咕。
“什么？”
“不喜欢什么，喜欢什么，都告诉我嘛。”
语气像在讨价还价。神乐背对着他，动了动唇，最后却没说什么。


“我以前总是会和朋友在这种地方喝酒哦。”
波多野仰起头看着河岸边那块草地，自顾自地说，“还是上学的时候呢。好多年没有过了。”
神乐一脚踩上河堤边上碎掉的水泥块，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问说：“在这里？”
“不是在这里。一样的河边而已。”他说，“神乐さん怎么会知道这附近有河堤？”
“喏，”
他抬起手往远处指了指。波多野朝着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愣着没反应过来。
神乐解释道：“我家就在那里啊。两条街以外。在窗户就可以看到这里。”
波多野这才一拍大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口中莫名其妙地嘀咕着真好啊真怀念啊之类的话。神乐抬起头，又被迎面吹来的风激得眯起眼。他裹紧了大衣说：“——要不要重温一下？”
“喝酒吗？”
神乐点点头说：“嗯。”
“好啊！”
他咧开嘴笑了，表情真就像个天天穷开心的大学生。神乐移开视线，望了望附近，看到街边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刚想开口告诉他，抬起头却发现他已经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了。
马路上车很少。波多野小跑着穿过斑马线，神乐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然后站在店门外面等他。
他透过玻璃门往里面看，不自觉哈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水珠。波多野在冰柜里拿出来好几听啤酒，抱着它们到收银台前结账，笑着对收银员说了句什么，看嘴型好像是新年快乐。
直到走出来波多野依旧挂着笑容。神乐看向他手中的购物袋，问：“这些够吗？”
“咦？总不能喝太醉吧。不过神乐さん看起来就像是酒量好的人。”
“……其实不怎么好。”
“诶？”
他又说：“没什么。”


神乐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换作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干什么坐在冷风习习的河堤莫名其妙地喝起酒来的傻事的，但今天竟然是由自己主动提出，大概是心情挺好的缘故吧，他想。
自从认识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主治医师以来，神乐竟开始觉得尝试一下新的生活方式也未尝不可。比方说和朋友一起看电影一起吃饭一起跨年什么的，以往他基本都不屑一顾。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很少有人邀请他，仅有的几个也在被拒绝了几次以后识趣地不再提起。不过那几次他记得好像自己是真没空；回头再想约起来又不了了之了。倒是波多野卓巳的邀约总是恰到好处地碰上他空闲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对方有意为之，但想想应该是前者。
神乐拿起一听易拉罐拉开，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一点儿。他什么也没说，把罐子送到嘴边啜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落到胃部时才稍微感到有些辛辣。
波多野没动啤酒，呈大字仰面躺在了草地上。使出浑身解数伸了个懒腰，他看着头顶的天空说：“天气真好啊。”
“是吗？”
“是嘛。还有星星呢。”
神乐也抬起头去看，天空除了月亮以外一片漆黑。他说：“没有啊。”
“有呀，我们看不见而已。”
“……”
波多野又笑着说：“月亮也很漂亮啊。”
确实如此。神乐没说话，又喝了一大口手里的啤酒。波多野从地上爬起来也拉开了一听啤酒。他咽下一口然后笑着把易拉罐举到神乐面前说：“干杯！”
神乐跟他碰了一杯，意思意思喝了一口。没想到波多野干脆利落地扬起头，咕噜咕噜地一饮而尽。
“喂，”神乐觉得有点好笑，“你悠着点儿。”
“没关系，啤酒而已嘛。”他依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大学的时候我可是千杯不倒。”
“你经常喝酒吗？”他问。
“当时的确挺经常的……还小嘛。觉得喝酒很酷。”波多野看着面前粼粼的水面，感慨万千，“可不仅仅是喝酒啊。我们还会玩牌玩游戏，有女生在的话还会玩真心话大冒险……什么的。不过那时候的朋友，毕业以后就没多少联系了。”
“那也挺好么……你的大学生活很美好啊。”神乐也感叹道。一边小口小口喝着酒，他一边试着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掏空大脑似乎都没有什么值得记起的事情。
“嗯。”波多野点点头，又说，“还有很多很多有趣的事哦。神乐さん想听的话，我也可以全都告诉你。”
神乐突然觉得心情很好。他眯起眼睛问：“想听你的糗事也会告诉我吗？”
“——这种……哎你想知道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说说看吧？”他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态。
波多野想了想，把手中想打开的新的一罐啤酒放回了袋子里。
“嗯……在这之前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
“有一些……一直想跟你说的话。”
他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神乐抬起头看向他的双眼，却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
突然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神乐犹豫着问他：“什么？”
“……神乐さん，”
波多野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双眼在月光底下像在闪闪发光。他抿了抿嘴又张开，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深吸一口气，像卯足了劲儿一样，他轻声却有力地开口说：“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神乐也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发觉自己好像不能再和他对视下去了，但却莫名的无法将视线移开。那瞬间他突然有点慌张，但还不到需要表现在脸上的程度。他看着波多野脸上的神情渐渐开始从认真过渡到紧张，于是语气轻松地开口：“我知道啊。”
“哦……你知道……嗯？诶？？”
波多野原先一本正经的脸上堆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吃惊居多，也有
神乐看着他，脸上浮现出不易察觉的笑意。波多野却因为他这句话而开始自乱阵脚，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慌张地问：“……我就说你解析了我的DNA吧！”
……没想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会是关于这件事。神乐解释说：“DNA解析系统里没有‘查看此人喜欢谁’这种选项。光凭DNA是没办法看出一个人心中所想的。”
“想想也是……那其实你有解析我的DNA吗？”
神乐想了想承认了：“嗯。”
“咦……那结果如何？你看到了什么？”
“你喜欢我。”
波多野大脑当机了，简直就在脸上写了无法思考四个大字。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神乐，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想问什么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于是神乐又开口：“那，到我问你了。”
“啊？啊，嗯！”
“你喜欢我哪里？”
神乐开门见山地提问出来。
“——谈恋爱什么的，我脾气差，性格也不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哪里能被人说喜欢，也只被说过不适合做男朋友……什么的。”
“喜欢你哪里……喜欢这种东西哪有什么原因。”
波多野抓了抓后脑勺回答。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冷静下来了。
“不应该有原因吗？凡事都有因果，任何事情都有事先就决定好的原因。”
“确实很难解释清楚啊……我遇见你，我喜欢上你，难道这一切都是由DNA什么的决定的吗？”
神乐沉默了。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波多野的脸，又低下头来看看自己手里还剩半罐的啤酒。
波多野又继续说：“我也不明白。DNA也好，所谓的命运也好，无论是因为什么，最后我都遇到你并且喜欢上你了。我不太在意原因，其实。也不太想去分析所谓的因果关系。相信自己的心就好啦，我是这么觉得的。”
神乐还是没说话，低下目光稍微点了点头，然后摸摸鼻子。他把易拉罐放到地上，又抬起头看向他。

“……我没有生气。感冒那天。”
他这才缓缓地开口。
“嗯？……怎么突然说到这件事？”
“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对待你而已。倒是对自己有点生气。明明一直在拒绝别人的接近和关心，轮到你的时候……你用和别人不一样的态度和方式对我的时候，本来应该拒绝的，我却有时会觉得开心。”
神乐说完又搓了搓鼻子把视线移到一边去。没办法对上对方的目光，因为不想被看到自己眼底连自己都读不清楚的情绪。
“什么才算是喜欢……这算是喜欢吗？能对一个不了解的人说喜欢吗？”
波多野却很快就回答了他：“正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想了解啊。”
神乐皱着眉头说：“不明白。”
“那……神乐さん，讨厌我吗？”
他想了想说：“不讨厌。”
“愿意和我交往试试看吗……？”
神乐总觉得自己掉进圈套了。他扁了扁嘴：“……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很认真、很认真地在喜欢你哦。”
“……我知道啦。”
他突然有点懊恼地摆摆手说：“啊——不行，让我重新说一次可以吗？”
“那你说吧。”神乐觉得有些好笑。
“嗯……”
波多野用力地抿了抿嘴，然后正儿八经地开口，“神乐さん，我喜欢你。可以和我交往吗？”
神乐点点头说：“……嗯。”

要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大概是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了吧。他想。